说实话，我几乎没来过下层甲板。
从十六甲板开始就是后勤小队和轮机小队们活动的地方了。在我的印象里，那些位于水线之下的通道里总是落着薄薄一层烟灰，即使每天打扫也无济于事。相较上层甲板，这里的灯昏暗许多，罩着网纹玻璃的壁灯总发出让人昏昏欲睡的暗黄色的光。
我位于靠近舰艉中部，寻找着通向再下一层的舷梯。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湿木材燃烧的气味——在我在岸上时最讨厌的味道，因为它通常意味着雨雪和寒冷。
组成轮机和后勤小队的大多都是在成年之前被判定为无法胜任战士角色的人们，我虽不觉得自己比他们高上一等，但也经常为他们感到惋惜。
在伽纳森家族里，成为战士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漂泊前数百年间没少见过城邦间的战争，那时候家族经常为城邦卖命，替那些不敢走到荒野之中的人们探索、掠夺、打仗。可以说，伽纳森的历史就是一部世界各地城邦的兴旺史，几乎每一场战争中都有我们的祖先在抛洒热血。
随着各个大陆聚落的格局渐渐稳定，家族现在很少接受战争的委托。不过，我们仍然维持着将每一个孩子都向着战士培养的传统，只是现在获得战士身份的标准提高了。我们需要经商的商队，需要后勤队伍保证母舰的生活质量，也需要轮机队维持母舰的日常运行，这些都是和我们专门负责战斗的卡拉马里小队一样重要的角色，伽纳森家族不能缺了他们。
其实我到这里是为了调查上午听说的燃料危机的事情。伊萨克自己找不到间谍就将罪名扣在埃德和斯蒂耶特身上，实在是令人感到可耻。所以我等到维莱娜从图书室出来，和她一起回到八甲板之后，就找借口说想下海游泳和她分开。
“嘿，卡拉马里！”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连体工服的女人，她老远就从服饰和纹身上认出了我是上层甲板战斗小队的成员，“你们在这里可是稀客，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好家伙，她可真壮。从无袖的连体工服中伸出的双臂简直和我的腿一样粗，当她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甚至必须得抬头才能直视。
“你是轮机队的成员吗？我是伊拉·猎光，我就是想转转，参观一下…”
“哦！是吗！想不想退役之后来我们这里工作啊？来来来，正好今天我轮休，带你转转咱的锅炉房！”
我还没说完，那热情的女人就揽住了我，向着她来的方向走去。
后勤队和轮机队的人都非常热情。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下面的锅炉灌输了过多的热力，他们走到哪里都笑的那么开心，让周围的人都感受到他们散发出来如同阳光一般的热情。
这位叫艾伦娜·“大姐头”的船工带我七拐八拐地找到了一个通往下层的舷梯，她一路上都在告诉我光荣号是一艘多么伟大的奇迹——她的装甲、排水量、燃料用量和马力都是用天文数字来计量的。虽然很多都大致听母亲和布蕾塔讲过，但像艾伦娜这样几乎具体到个位数、口若悬河的描述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来一根？”就在她高谈阔论的同时，一根烟丝就在她那双被煤灰染黑的手里成型了。
“不了…我还没到可以抽烟的年龄…”
卡拉马里小队的战士不到二十五岁是不允许抽烟的，因为烟丝会影响肺，让战士们的耐力爆发力下降。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抵御不住诱惑的队员偷偷从轮机队那里换来烟丝，躲在掩人耳目的地方抽。
“哦……”那留着亚麻色长辫的女人可惜地叹了一声，掏出了一撮火棉和一对打火石，“没想到妹妹你还没到年龄啊，那么年轻就想着要退役了吗？”
我还没想退役呢！十七岁的我还可以有十几年的战士生涯，艾伦娜却像是咬定了我是这么想的一般摇头叹息。
刺鼻的烟丝味冲进我的鼻子，艾伦娜满足地哼了一声，又不满地砸了咂嘴：“啧，怎么烟丝也受潮了。”
我可不能忘了此行的目的，于是便假装想继续之前的话题一般问道：“艾伦娜，刚刚你说光荣号的……”
“叫我‘大姐头’吧。”艾伦娜——“大姐头”——示意我继续问。
“好，大姐头，那光荣号是烧什么燃料的啊？”在卡拉马里小队里，外号通常都是熟人才会叫。然而对于轮机和后勤小组来说，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称号，而外号就像名字一般常用，所以他们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
“这个嘛……”就在我们渐渐接近锅炉房，感受到那源源不断的热浪的同时，大姐源源不断地讲起了水密舱改的仓库和里面几千几千吨的重油、焦炭和木炭。
“我们从来没遇到过燃料不够用的情况吧？”我装作随意地问。
锅炉燃烧炭火的光从前方大门之中泄出，在那橘红照的人浑身发热的光下，大姐突然缄口不言，停了下来。
“妹妹，你不是来参观锅炉房，也不是来考虑退役之后的出路的吧？”大姐努着嘴，盯着我的眼中映着那火一般的光。
我明白了，他们被上级禁止谈论这件事。
既然被识破了，我也只能诚实地回答：“不是，但我是来调查燃料被破坏的事件的。”
“哈，伊拉妹妹，你也太不注意了。”大姐说了一句让人搞不清头脑的话，拉着我我继续往前走。
在锅炉房入口，她停了下来，在一张大牌子前停下脚步，指着上面的字说：“读读看。”
这是一张关于锅炉房管理的牌子，上面写了谁带着那一支轮机队，而那最上面，所有的队长之上有一个名字——艾伦娜·“大姐头”。
“你要是问我的手下，他们说不定会不小心告诉你，但问我，你就找错人了。”
作为轮机队的百夫长，她不会随意透露这些信息。我着实失望了一下，但想一想，她肯定也是这里知道信息最多的人，若是能让她告诉我所有她知道的真相，那肯定比我随机打听的消息要准确得多。
大姐似乎没有被我前来的目的消磨掉热情，她转口就换了话题，拉着我在大得可怕的锅炉房里转了起来。
这里简直是人间地狱。和锅炉房比，内斯堡城邦附近的雨林内的气温堪称凉爽。一波波的热浪混着可怕的青烟，随着轮机的轰鸣声滚上天花板，拍过我们所走的悬廊。在四层甲板下方的地面上，一群群轮机小队穿梭在锅炉和轮机之间，或是敲敲打打，或是观察，或是将漏掉出来的固体燃料铲回到通向锅炉的传送带上。
没走几步我就感觉要虚脱了——一股热浪将汗逼出我体内，然后下一股就将它完全烘干。
“你看！就算晒不到太阳，我们也能造出太阳的热量！”走到悬廊的另一头后，大姐自豪地拍了拍锅炉房炽热的墙壁，她的嗓门甚至盖过了那震耳欲聋的噪音。我笑笑，向她竖起拇指，嗓子已经被这样燥热的空气炙烤，我感觉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
“其实往常这里没这么热的。”出了锅炉房，大姐也是汗流满面，连体工装的背上出现了一片汗渍，“但是最近通风系统有点弱，让小队们不得不减少工作时间。”她抱怨着，随手抓起挂了一走廊的干毛巾，擦过汗后丢进一旁的筐内。
见我没立即回应，她继续说道：“来下面转悠参观的人，很多都打着退役后想加入轮机队的旗号，但是真正想加入我们的有几个？我们就是因为太不小心，不限制你们的活动范围，才会导致这样的事件的发生。我能说的就这么多。”
她在抱怨，可能还有一点自责的成分在里面。叛徒利用了他们不设防的热情，趁机在这下面搞破坏，实在太可恶了。
“大姐头，这不能怪你。”我说，“但是‘那些人’就在我们之中，他们想要对我们使坏，破坏我们的团结。”
我知道这已经是被禁止谈论的话题的一部分了，但伊萨克可没有不许我说什么，所以我心安理得地继续说着：“我知道阿西乌斯的人来过，他们不让你们透露信息，怕引起动荡。但你放心吧，我不会说，因为我一定会找出‘那些人’，我比那个歪嘴的阿西乌斯的人可靠多了。你们的热情没有错，错在利用它的人身上。”
我只是猜伊萨克也亲自来过这里，他对人的态度和待人方式从不会得到信任，这就是我和他最大的区别。
“就只是这些话是说服不了我的。”
大姐头眼睛闪烁着，我知道，她只需要一个更具体的理由，让她违背命令帮助我。
我知道这个她拒绝不了：“现在，我的队友可能就是被破坏燃料的人诬陷，被当做杀人犯和间谍抓了起来。我要找到搞破坏的人，还他们清白！”
大姐头笑了，指了指前方通道的转角说道：“燃料仓库的话，咱们走这边。”
有了大姐头的讲述，我很清楚地把握了整件事情的走向。
两周前重油舱发生了一次很小的泄露，让我们大概损失了数百升的优质燃料。泄露具体开始时间不知道，因为白天没有人会巡视那一带。当晚上的轮机队巡过那里时，他们及时发现了重油仓库门下渗出的一丝油迹。在管道的焊接处他们找到了一个几毫米大的破口，重油从那里缓缓流出。
一周前，在晚班的巡逻队离开其中一个炭仓库后，仓库内的六个通海阀中有两个“意外故障”，导致仓库淹水。一夜之间数百吨的水涌入了炭仓库，将这个仓库内一半的煤炭和木炭完全破坏，另外一半也严重受潮。早班的轮机队在开仓取炭的时候几乎被水冲走，他们这才发现通海阀的故障。
阿西乌斯的人很快赶到，并且和每一个当事队员谈话，最终，他们决定禁止轮机和后勤小队谈论泄漏的话题，也算是变相地承认这些泄漏有可能是人为破坏。
这些信息对我来说只指向一个可能性：我们的敌人在阻止我们继续航行，让我们无法继续经商。从内斯堡阴谋的结果——城邦与我们断绝了两百多年的互利合作关系——看来，迦兹朗很可能是想要和我们抢夺贸易权。
大姐头看着我，似乎想要从这里听一些我的想法，但现在就下结论太早了，我还需要更多的思考。
我的第一反应是回去和埃德讨论，因为他最擅长推断，消息也最灵通，但该死的伊萨克把他拘留了，让我非常恼火。也许我应该和维莱娜讨论一下。她的脑子很好使，也许她能帮我思考这个结论的可能性。
我问她有没有觉得什么人可疑，她说：“每个从上面甲板下来的人都很可疑，我不相信我们的队伍有问题，所以……”叛徒不仅破坏了我们的燃料，还让我们失去了轮机后勤小队的信任。我感到这个任务的繁重和紧迫，我得赶快行动起来。
得知我要走了，大姐头很爽快地塞给我一筒水，告诉了我往回走的路。
“正好，你会路过十八甲板的换气系统控制室。”她说，“如果你到那的时候遇到了图兰·‘六臂’的话，告诉他大姐头很不开心，今天我去找他的时候他不在。”
这两天已经有足够多的跑腿委托了，不过这样的事情只是举手之劳，我随口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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